重读陶渊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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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文系大学生自然是要读陶渊明的,但在改革伊始,人人进取的年代,对这位成天只知采菊东篱、有酒自斟的“中国第一大隐”,着实有几分不屑。不就是官场不得意,跑回乡下说朝市的葡萄酸么?比起杜甫的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”来,简直不啻天壤之别。自己发发牢骚倒也罢了,连累后代文人也群起效尤,动辄“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”,或上山,或下乡,或寄迹山水,或结庐而居。清代有个袁子才,居然放着好好的官不做,用官位换来个破园子(随园),在里面娱情养性。
这不都是陶老夫子带的头么?
观念上的偏滞,决定于生活底蕴的浅薄。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人生风雨后,在世纪末的今天,重读陶渊明,却如春风化雨,荒漠流过一股清泉,胸中涌出一片绿洲,喧嚣的尘世渐渐远去,清凉之气令人块垒顿消。放逐灵魂,让其在浮躁不安的躯体中逸出,穿越时间隧道,在陶渊明的南野田园里飘荡,与寂寞的诗魂倾心交谈。这才明白了许多人生道理,也才知道陶渊明的出仕与退隐,皆因不得已而为之。
且让我们听听陶夫子的自白:“少无适俗韵,性本爱丘山。误落尘网中,一去三十年。”一个“性”字,一个“误”字,道出了本质所在。俗云萝卜白菜,各有所爱,又曰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。陶渊明依恋山水,旷性任达,应该说是一种禀赋。他自己就说:“少学琴书,偶爱闲静,开卷有得,便欣然忘食,见树木交荫,时鸟变声,亦复欢然有喜。尝言五六月中,北窗下卧,遇凉风暂至,自谓是羲皇上人。”这是一个天性热爱自然,不喜奉迎的人,置身名利场,无异于笼中之鸟,又有何快意可言?生命的本质在于顺应自然,享受自然,在与自然的亲吻中,生命才释放出无穷的活力。陶渊明因“误落尘网”所失去的,恰恰是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——本我。
陶渊明也算是名臣之后,曾祖陶侃是晋朝的开国元勋,官居大司马,封长沙郡公。祖父、父亲都做过太守一类的官。只是到他出世后,父亲早亡,家道中落,“弱冠逢家乏,老至更长饥”。迫于生计,二十九岁时出仕,先后做过州祭酒、参军一类科级副科级干部,因内心矛盾曾几度中辍。
四十一岁时,堂叔陶夔“因余家贫,遂见用于小邑”,作了彭泽县令(处级)。但到底是性情中人,做不出卑躬屈膝、苟且钻营一类事体,竟然不肯束带迎接前来检查工作的督邮大人,还说什么“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”。得罪了领导,能有他的好果儿吃么?所以县令的宝座还未坐热(八十多天),就自动去职,回到乡下过他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、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”式的农耕生活去了(在世人看来,县令已是难得的肥缺,就是犯了错误,换个地方还可以再做嘛,有官不做,十三点!)。《归去来兮辞》记其回归时的心情:“舟遥遥以轻扬,风飘飘而吹衣,问征夫以前路,恨晨光之熹微。乃瞻衡宇,载奔载欣。”简直就似从牢笼放归一般。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,一个“返”字,概括了陶渊明从一个失败的理想主义者——“非我”,向自然——“本我”的回归历程。
陶渊明自义熙元年(公元405年)四十一岁时从彭泽令任上退隐,到他六十三岁去世,终身不复仕。二十多年间经历了丧妹、火灾、荒年等一系列打击,甚至以乞讨度日,生活的艰辛可以想见,亦并非如论客们所欣赏的如何日日有酒,如何悠闲适意。但诗人自有诗人的风骨。统治者曾于他四十九岁和五十四岁时两次征他为著作郎,均不就。江州刺史檀道济上任后亲自带着米肉去看望他,也算是礼贤下士了。但陶夫子不买账,将其米肉挥而去之。他也曾慨叹“田家岂不苦?弗获辞此难”,但他仍“不以躬耕为耻,不以无财为病”(萧统语),即使在烟火不举的困窘时刻,也无怨无悔,挚着地坚守着他的精神家园,将人格与自由视为生命的本质二元素。
“放意乐余年,遑恤身后虑”,没有人格与自由地活着,宁可死去。即便是死,在他看来也是一种自然的回归:“严霜九月中,送我出远郊”、“死去何足道,托体同山阿”。诗人以生命的火焰烛照着他的人生里程,用杯中物消尽心中的块垒,而化作一篇篇珠玑般美丽的诗章,给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,更给后世的文人们留下有益的启示。
或曰陶渊明逃避现实,消极处世,不足为训。那么他所生活的东晋是一种什么样的现实呢?政治腐败,社会动乱,门阀势力飞扬跋扈,地方军阀桓玄、刘裕先后作难,兵火频仍,可谓乱世。俗云乱世出英雄,可陶渊明作不了英雄(文人们恐怕都做不了这类英雄),与其汩其泥而扬其波,做一个帮凶,从权力斗争中分一杯残羹,倒不如守住自我,苦中作乐,也博得个能上能下、能官能民的美誉。江盈科就曾说陶渊明“人非六朝之人,故诗亦非六朝之诗”,的确道个正着。举世攘攘,皆为利往。能超然特立于一个时代之外,真正顺应生命的本质要求,非大知大贤之人不能若此。
与陶渊明同时、并称“浔阳三隐”的周续之、刘遗民,不就以讲授礼仪为名,回到统治阶级那儿去了吗?沽名钓誉,贪饵吞钩,似乎是文人积习,君不见奴颜屈膝、卖友求荣之文士乎?君不见“一阔脸就变,所砍头渐多”,且整人较“大老粗”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文士乎?至于那些自称圣贤的假道学们就更无足挂齿了。
伊人长已矣,唯有古月照今尘。历史是一面镜子。先哲们构成了历史。
今天的文人们学不了陶夫子,因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已经起了质的变化,但这丝毫不意味着陶渊明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辉,他独特的艺术个性以及作为伟大诗人的品格,仍然深刻影响着并将继续影响一代又一代的文人。在红尘滚滚、人欲横流的时代,世俗的诱惑是无与伦比的,但能洁身自好,守住良知和人格,也算伟大。陶渊明的魅力和他作品的美学价值,我想也正在于斯。当然,那些“上班随着轮子转,中午围着桌子转,晚上跟着裙子转”,并以“收礼不受贿,跳舞只摸背,进了夜总会,晚上回家睡”自许的雅士们是不甘如此寂寞的。
陶渊明是寂寞的,但寂寞也是一种美。
作者:吴泽顺
作者:吴泽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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